很长一段时间里,江狸都是用气味识人的。
像是这具身体的记忆与反射,残留的本能比视觉更敏锐——透过纱布看见的模糊轮廓,只是一个混沌的形状,好似藏在雾里,对她来说,每个人身上独特的气味才是标识符。
“不想拆纱布吗?”温烛有些意外,“拆了纱布,你就可以跟我回破剑居了。”
破剑居是隐灵谷弟子们的居所。
她的眼睛还需经过一次灵力的洗润才能完全视物。师姐的灵力磁场最为温和,师尊让其每日用灵力为她疗愈。
江狸摇了摇头。面前拂过青草的青新,她动了动鼻尖。
她很喜欢师姐身上的味道。
温烛帮她撩开遮挡住视线的碎发:“你住的地方离我不远,若是你的眼睛有反复,可以来找我。不怕麻烦。”
江狸下意识将头偏了偏。
她还不太习惯与人接触,这几日因为疗伤,已然达到了极限。
不过温晓似乎不同。
温晓的身上,混合着潮湿的泥土的腥气,与动物身上的兽毛味。像一剂安神散,一场太阳雨,不知不觉就松开了她绷紧的神经。
那日温晓来找她说话,她正摆弄着狗尾巴草,对方忽然上前咬了自己一口。
收了力道,但江狸还是咬了回去——象征性地。
两个人咬来咬去,扯来扯去,不知道从那一刻开始变了调。反应过来的时候,唇齿间已满是血腥气。
“但眼睛还是要治的,不然师尊该责怪我了。”
江狸又摇了摇头。
“不想去破剑居?”温烛问。
江狸点头。
“那好。我们明日同师尊说一声,这段时间你就还待在这里。”
江狸有些意外,愣愣地点了点头,她以为还要再纠缠一阵。
“那我就先走了。”温烛起身,“过几日元夕,洛口镇上有个天灯会,想去看吗?”
“元夕...天灯...?”江狸有些犹豫。若是节日的话,街道上的人一定很多,但她不喜欢...人的味道。就是温昊他带着一溜人好意给她姐们,她也要分出七分的注意压制住跳窗和咬人的冲动。
为了不做出当街咬人的蠢事,江狸还是摇了摇头,拒绝了。
“...那好。”
-
冬日里日照短而少,这天却是晴朗。
池边的积雪已经被清理过了,江狸蹲在边沿,身旁是亦发着呆的狸花。
大多数时候,弟子们要修炼温课,是没有什么时间跑来隐室的。这段无人拜访时间她一般就会和狸花找个地儿蹲下来,发一整天愣。
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,也不会觉得无聊与荒废。
她最近很是喜欢院内的这一汪泉水,不仅是因为这池水是冬日白雪皑皑里的一抹生机与亮色,更因为,她喜欢透过那池水,看着荡漾清澈的水,水里的光,和映在水面上的脸。
她的脸。
但江狸却陌生得紧。
从前的事她不记得了,她问师尊他们,他们却只说忘了也好。但他们不知道的是,江狸似乎把自己也忘了。这种感觉很奇妙,像是住进了一个陌生人的身体里。
头顶落下些积雪,恰好擦过她额头,砸进池塘,溅落起的水滴在她抱着双腿的手上晕开、划落。
温的。
她探出手去,想要伸入到池水中。视线先是聚焦在指尖,而后透过水面,她看见扭曲的五指。
紧接着,这就像打开了一个开关,她觉得自己的眼球在不断胀缩,视野里的一切,随着那扭曲的五指,一同变形,被蒙上了一层水镜。
眩晕感随之而来。
“猜猜我是谁!”
眼睛忽然被人从身后蒙住了,眩晕悬停在半空,良久,才如潮水般褪去。
那人也颇有耐心,竟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在她身后,再没言语。
她特意用法术变了声线,粗狂夸张的声线,说话时也像是在故意模仿这戏剧里的腔调。
江狸的鼻尖动了动:“晓晓。”
“哎!没意思。”温晓松了手,将狸花拢去了一旁,在她身边盘腿坐了下来。
“这猫是不是又胖了...”温晓有些不可置信,“啧啧啧,要不就别做回猫妖了,在隐灵谷吃香的喝辣的多好。”
“喵。”狸花嚎叫了声,别过头去。
“这几天师姐没来,还瘦了点。”江狸答道。
温晓有些讶异,却不是因为日渐肥硕的猫妖:“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...”
“什么?”
“师姐这几天没来找你。”温晓道,“相比于师尊,你才是真正的隐士。总感觉你活在时空缝隙里,眼睛一闭一睁就掠过了一天一月一年。”
“那有...”
“那我问你,师姐没来找你你什么感觉?”
“什么什么感觉?”江狸不以为意,“师姐有自己的事要忙,这些天日日给我输灵力已经很类了,不用再给我输灵力了,自然也就没有来的必要了。”
温晓叹了口气:“师姐她...这几天有些难过。”
江狸愣了愣:“啊...”
“虽然她什么也没说,但大家都看出来了。不管因为什么事,师姐一起伏就喜欢废寝忘食地修炼修炼修炼。”
池塘里的一只锦鲤探处了头,冒了个泡。
江狸忽然感觉到一阵诡异的熟悉,带着心脏的绞痛。
“可我要是又改变主意了,师姐岂不是要更加误会了?”
温晓凑近了些:“但我觉得,师姐是难过你好像...从未活过来。”
“进入隐灵谷的人,都会经历一次重生。前尘过往,在这里不会束缚住你的脚步。”
“但你忘了过去,却好像也没有再醒过来...”
-
江狸还是跟着去了。
温晓牵着她的手,走在队伍中间。师姐和顾师兄走在队伍前面,身后是吵吵嚷嚷的一众人。
密集的叫卖与谈论声倒还能够忍受,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的,是透过纱布攒动的模糊黑影,与裹着凉意的对她还说有些浓稠的味道。
温晓察觉到了她的紧张,牵着她的手臂一旋,夹她腰侧:“实在不行...我们直接去镇外放天灯好了?”
江狸摇了摇头,既然决定要来,就不能再让大家扫兴才好:“我只是有些不习惯,一会儿就好了。”
脚边狸花噔噔蹬地跟着她们,这里嗅一嗅那里扒拉扒拉,看着倒也还开心。
“这狸花这么不想活了千年的猫妖...”温昊凑上前来,轻声道。
“你是说她蠢吗?”温晓挑了挑眉。
“那倒也不是,就是看着和寻常野猫也没什么区别。”
温晓勾了勾唇角,坏笑道:“你完了。”
温昊:“???”
随后,狸花转过身,以极快的速度窜至温昊跟前,又飞快地攀至他上身。
温昊心下一惊,身体在毫无防备的状况下重心向前倒去,他下意识拖住了狸花的身体,而狸花刚一泄力,他面色便变得有些难看:“这不像是她这个吨位的...”
“身手”二字被堵在喉咙。狸花将其噤声了。到底是千年猫妖,失了修为也还能施展这样的中阶法术。
温昊欲哭无泪。在隐灵谷被师尊禁言就算了,怎么出来了还...?
“好好伺候她吧,说不定她肯开恩,在天黑前让你说话。”温晓牵着笑得开怀的江狸,赶忙远离了是非之地。
“师姐,我和江狸去那边的摊子看一看。”温晓朝右侧街道随意指了指。
长街之上张灯结彩,人影川流不息。
她原本正瞧着街边那扛着草靶子的糖葫芦小贩,可随着小贩的走动,她伸出的指尖却意外指向了方才被遮挡的墙脚。
那儿蜷缩着一个身影,与这满街的喜庆格格不入。
众人皆是一愣。
“身上穿着的,瞧上去料子不差。是哪家偷跑出来的公子吗?”温昊凑上来。
的确,若忽略衣摆与膝处发白的磨损,还有那鸟窝一样的蓬乱发型,那人看上去不像是单纯的行乞之人。
“太瘦了。”温晓放下手,“衣服看上去也不合身,偷来的也说不定。”
虽然这话不好听,但也没错。
那人原本将头埋着,散乱的碎发遮盖住了他整张脸,此时像是有所察,却也只见碎发耸动。
“他是不是...看过来了?”温昊不确定道。
除了那耸动的发丝,那人再也没有活动的迹象。
“嗯。”温烛应了声。
江狸很少见师姐皱眉,此刻她的脸色很不好,像是想到了什么。
众人又沉默地与那人对视了一会。
良久,温烛才道:“去吧,天黑前在北边茶肆前的空地集合就好。”
捡人这事...她们也不好擅自发善心,还是问过师尊再作决定。
江狸被温晓牵着,回想起那日池边她同自己说的话,心里有些发赌。她不太希望,有什么人太过在乎她。比起仇恨,这样的关注更让她喘不上气。
“师姐对所有人都这么好吗?”
“倒也不是,她就对你这样。换个人,她就不会再多事了。”温晓在铺前挑拣,递给了她一根,自己手里拿上两根,又向小贩要了个牛皮纸袋,“你也不要有什么负担。师姐之前呢...大概只是对那只猫感兴趣。”
“啊?”江狸有些错愣。
“对,可能是稀奇,可能是想跟她打一架,总之,不是对你‘一见钟情’。”
江狸想提醒她用词,却还是咽了下去:“那后来呢?”
温晓顿了顿,似是思考了一番,最后笑了起来:“我不知道,这很重要吗?”
“在我看来,有人对你好,就已经是十分难得了。再去追究她为什么对你好,就有些...执拗了。”
江狸没说话,看着手中的糖葫芦发愣。
是吗?不该问吗?
那如果...
“走吧。”温晓牵起她,往墙角那处不挡道的台阶走去,将包着牛皮纸的糖葫芦递至那人面前。
他似乎反应了几秒,良久,才抬起头,看向她。
温晓没说话,直接将糖葫芦塞至他怀里,随后便往台阶另一侧走了几步,坐了下来。
“以前要饭的时候,硬馒头,大米是最多的,再就是小孩不小心掉在地上的糖葫芦,其实嫌脏的话,剥开糖纸就能吃,但往往不会有人去捡。我会捡,我不仅捡,我还不剥开糖纸。”
温晓笑了笑:“但是一个不太够吃,总馋。那时候我就想着有朝一日,一定要买一杵,吃个够。”
江狸回过头:“他还没走,要去买吗?”
温晓愣了愣,偏过头笑了起来:“我也就说说。”
“我不是说说。你买了他就能早些回家过元夕了,一举两得,两个人都高兴。”
“那我问你,”温晓将一只手搭在她手肘上,眼里藏不住的笑意,“此次出行,是谁慷慨解囊啊?”
江狸噎了噎:“师尊...”
“那我怎能如此不懂事,挥金如土,中饱私囊呀?”
“以后...”江狸顿了顿,“我攒钱给你买。”
不知为何,对她人说出“以后”这个词,有种奇妙的感觉。
在温晓愣神间,她又将手中只尝了一口的糖葫芦递了出去:“我的给你吧。”
温晓刚要摆手,江狸便解释道:“我不吃甜的。”
“啊?真的啊?”
江狸点了点头。
“这话要是让顾兄听见了,得躲你三天。”温晓故作忧愁,打趣道。
江狸抿嘴笑了笑,她刚醒来那会,还有些呆愣,稀里糊涂含下了方糖,反应过来的时候,已经没法拒绝了。况且顾兄好心将药分给他,又如此周全体贴,她不好拂了他的好意。
“唔,”温晓嘴里还含着一块,想要侧身牵起江狸的手,却发现一手一串糖葫芦,已经再分不出别的手牵她了。
“是灯会要开始了吗?”江狸也注意到了向一个方向涌去人群,“我跟着你就好。”
温晓点了点头,又摇了摇头:“现在离等会还早呢,应该是有搬演作场什么的。”
江狸紧跟在温晓身后,汇入人潮。那样喘不过息的不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