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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0章 第 30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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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是怎么来到落神村的……”

百里湘低低地重复了一遍,原本愉悦的神情渐渐被惆怅所掩盖。

青瓷杯壁映着她略显苍白的指节,她沉默了片刻,才轻声开口:

“说来惭愧,其实我也是走投无路。几乎没有人知道,我是被父母从家谱上除名,逐出噬渊谷的。”

穿堂风悠悠而过,带来水面上的凉气,屋子里原本轻松欢快的氛围随着这句话陡然一沉。

连翘悄悄抬眼,目光落在百里湘微微低垂的侧脸上。阳光透过窗棂斜斜地照进来,她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,将往日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遮住了大半。

这与连翘印象中那个在二白家后门利落下马、在昨日与百里珏不卑不亢沉着对峙的飒爽身影判若两人。

那时的百里湘,说话时总是微微扬起下巴,眼神锐利如刀,每个字都掷地有声。而现在,她挺直的脊背似乎也松懈了几分,肩膀微微内收,整个人像是突然被抽走了那股支撑着她的精气神。

“是因为……”叶望舒的声音也不自觉地放轻了,像是怕惊扰到她。

“婚事,他们安排的婚事。”她忽然扯了扯嘴角,露出一个不算笑的笑容,“我说不愿意,他们就说,婚姻嫁娶本就是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。若是我再执迷不悟,他们就当没生过我这个女儿。”

即使是在当年的四个仙门魁首中,噬渊谷都是一个极为特殊的存在。

与其余三个门派“选贤与能”的传承方式不同,噬渊谷的权力交接始终遵循着古老的血脉法则——百里一族世代相传,且传男不传女。而到了百里湘这一代,便只有百里湘和百里珏两个嫡系血脉。

作为家中长女的百里湘,在三岁前也曾享受过众星捧月的宠爱。锦衣玉食,前呼后拥,所有人都说这位大小姐将来虽然无法继承谷主之位,却也是谷主夫妇的心头肉。

可是一切的宠爱与优待都在三岁那年戛然而止,当她的指尖触上测灵石时,那块能感应修士资质的玉石竟然纹丝不动,暗淡如常。

噬渊谷请遍九州名医,试尽了各种偏方,汤药苦得她日日作呕,银针扎得她满身青紫,寒冬腊月被按进刺骨冰泉,可她的“病”始终未见起色。

五岁那年,随着弟弟百里珏的降生,她彻底成了可有可无的存在,被送往祖母家。

“我的祖母待我很好,她是一个和蔼可亲的老人家。她总说修士和凡人本无贵贱,见我喜爱什么便亲自教导,若她不会的,便重金延请名师。记得有一次我羡慕小珏的踏云步可以一跃三尺高,飞身上房顶,她便请匠人做了架秋千,说‘阿湘的翅膀在这儿呢’。”

提起祖母,百里湘的眼神都柔和了几分。

“是她告诉我,证明一个人存在的价值有千万种方式,我从不比任何人差。”

这一句话,振聋发聩。连翘甚至有些遗憾谢非虞不在这里,就应该让问题少年好好接受一下教育的熏陶。

“可惜后来,”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,“祖母的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。有时昨日才说过的话,今日便全然不记得了。有天夜里,我寻遍宅院才在回廊下找到迷路的祖母——她在自己住了五十多年的宅子里,竟然找不到回房的路……”

“后来,我给父母亲去了信,他们便将我和祖母又接回了噬渊谷。”

可是在噬渊谷众人的眼中,这个被放养在祖母身边十余年、毫无修炼天赋的大小姐,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摆设。

即便她接手了谷主手下的十余间商铺,将账目打理得井井有条,小厮们与她行礼说话时,眼底的轻蔑却藏都藏不住。

虽然像个透明人,但百里湘并不在意别人的眼光,依然兢兢业业做着自己的事情,有空了便去陪陪祖母。

直到去年,噬渊谷的谷主大病异常,卧床半月有余。这位向来强硬的掌权者头一次开始忧虑继承之事。百里湘自然不在考虑之列,可百里珏又实在不成器——整日里斗鸡走狗,流连烟花柳巷,修为连寻常弟子都不如。

思来想去,谷主将目光落在了大弟子宋河身上。

宋河确实是个难得的人才。自入谷以来,一直在谷主的手下接受教导,他待人接物滴水不漏,修为更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。

谷主盘算着让百里珏继位,由宋河辅佐。为保万全,他决定用姻亲拴住这位得意门生。

“所以就要把你嫁给宋河?”连翘讶然,“用你的姻缘,换他对你弟弟的死心塌地?”

叶望舒轻声问道:“那位宋公子……可是有什么不妥?”

“没有,他很好,他确实是个青年才俊,温润如玉,天资卓绝,谷中多少女修做梦都想嫁给他。可那又如何呢?我不喜欢他,我也不愿意、不想和一个不熟悉也不喜欢的人一起度过余生。”

“既然不喜欢,那就不要嫁,没必要委屈自己。”

连翘深以为然地点点头,这熟悉的“扶弟魔”戏码,听得她胸口发闷,仿佛压抑着一股火气。

“是啊,但是父亲是怎么对我说的呢……”

百里湘忽然笑了,那笑意未达眼底,像是冰面上裂开的纹路。她的眸中,排山倒海的哀伤几乎是呼啸着滚滚而来,却又在沸腾后变成了一滩平静的死水。

“他说——‘这是你唯一能对噬渊谷做的贡献,别让我觉得,好吃好喝地养你这个女儿十几年,连这点用处都没有。’”

屋内一时陷入沉寂,只听得见秋风拂过树叶莎啦啦的轻响。三个姑娘各自垂眸,浅褐色的梨汁里映出的都是同样苦涩的倒影。

是的,千百年来,女孩子的价值就被局限在高门深院内,是家族利益交换的筹码,她们的喜怒、爱恨与呼声,几乎没有人能听得见。

半晌,连翘忽然“啪”地放下茶盏,瓷底磕在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,打破了这片鸦雀无声的寂静。她仰起脸,一双眼睛带着闪闪发亮的笑意望向百里湘。

“但是,阿湘姐姐,我觉得你注定可以成就一番比嫁给一个青年才俊更伟大的事业。”

叶望舒点点头,伸手依次点过在座每个人的鼻尖。

“没错,在座的我们都可以。”

*

展南浔招待男客们的房间被屏风隔开,暖融融的阳光透过纸糊的窗户均匀地铺洒在屋内,屏风上追逐纸鸢的孩子投射到木地板上,形成一道狭长的扭曲倒影。

他们喝的同样是秋梨汁,只是实在太甜了,谢非虞抿了一口,就再没有拿起过杯子。

谢凛与展南浔还在进行没有什么意义的寒暄,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,目光顺着地上那道游影,缓缓移到被阳光浸透的窗纸上。

窗纸厚重,透不出人影。但他知道,越过这扇窗,穿过回廊,百里湘正在花园旁的阁楼里招待女客。

他一眨不眨地望着这扇窗户,好像听见窗外鸟雀清脆的啼鸣,还有飘散在花香中的女孩子的笑谈声。

“……阿虞也是这样想的。”谢凛说着,转头发现他在走神,眉头微皱了一下,又喊了一声,“阿虞!”

“我在听呢。”

少年温顺地应声,一双黑漆漆的眸子望过来,难得挺直了脊背,摆出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。

阳光下,他面上的细小茸毛清晰可辨,眼下淡青的倦色在白瓷般的肌肤上格外明显。

谢凛心头一软,想到昨日他探查完村长家,还特意给他和叶望舒送了热粥。虽然谢非虞支支吾吾什么也不肯说,但连翘把他的底儿都漏了,说这个粥是谢非虞劈柴烧火热的。

谢非虞与连翘差不多的年纪,一个还是端碗热粥都嫌烫手、需要人照料的小孩子,一个却已经是天南地北四处闯荡、在刀山火海中舔血的成熟修士了。

在镇厄宗灭门后,如若不是谢非虞的陪伴,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坚持下来。

想到此处,他叹了口气,对他说:“方才展村长说花园里的花开得很好,一会儿百里小姐会带她们去赏花。现下糕点应该已经吃的差不多了,你若是想去,便和他们一起去吧。”

“……”闻言,谢非虞愣了一愣,一时没能说出什么话来。

“不必了,”过了片刻,他推辞,“看花也怪无聊的,我没什么兴趣。”

“还说没什么兴趣呢,问问你的眼睛答不答应,盯着看了这么久,心都要飞过去了吧?”

在无关正事的时候,谢凛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,他态度温和道:

“真的没关系,想去你就去吧。”

“是啊,小谢仙长,我们村子虽然偏僻,但我是个爱花之人,园中养得一株‘金丝垂露’,此花形似垂玲,瓣若金丝,花蕊含露时最是动人。这几日恰逢盛放,你去看过一定不会后悔的。”

展南浔将话说到这个地步,再推辞就显得不识好歹了。谢非虞终是起身作揖,朝着花园的方向行去。

还没等他走到呢,便听见少女银铃般脆生生的笑。

今天日头高,连翘舍弃了她那占了半个包裹的红色系衣衫,换了一件嫩藕色的襦裙,上面的天青色短衫薄的几乎透明,暗纹在阳光下闪烁着浅金色的光泽。她快步穿过花园中的小径,垂在身前的带子被风吹起,又缓缓落下。

谢非虞站在拐角处盯着看了好一会儿,忽然觉得有些好笑。

春日已过,秋意正浓,这花园里怎的凭空飞来了一只彩蝶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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