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逢周五,放学铃声就像拉开栅栏,在食槽哐当响的铃铛,一茬茬欢脱的羊撒腿杀出学校。
“拾光”是万川小学生最爱逛的一家文具店,宋星程背着奥特曼书包,手持一包未拆封的卡片,边走边低头撕包装。
他翻卡的手忽然顿住了,激动地冲拳飞跃——
“耶!HR的高斯3D闪卡!nice——啊,痛!”
脑袋撞到什么邦硬的东西,宋星程不爽抬头,怨言在看到眼前人时瞬间化作欣喜:“小飞哥?!”
“你被放出来了。”他开心道,“来接我啊?”
“是啊。”季飞扬笑眯眯道,“来揍你啊宋星程小朋友。”
宋星程顿觉不妙,撒腿就跑,季飞扬像拎小鸡崽似的提溜他回来,弯腰圈住他的脖子。
“一天天的跟季泱胡说八道什么呢嗯?”季飞扬狠狠蹂躏他的小肉脸,“我让你哄季泱玩,你第一打碎小女孩的魔法梦,第二暴露我的行踪,真不怕我扒了你裤子吊树上抽啊宋程程!”
“居命居命!”宋星程被糟蹋的小脸通红,仍愤愤道,“妈妈说骗人就是不对!我有义务告诉圆圆真相!”
季飞扬嗤笑一声:“呵,是吗。”
“这样,那我也诚实点,告诉你个秘密。”季飞扬看向那张闪卡,勾勾手,“你凑过来听。”
“什么啊。”宋星程搓搓脸。
季飞扬突然冷下脸,残酷道:
“奥特曼是假的。”
宋星程愣了愣,低头看看卡,又看看季飞扬,突然嗷的一声哭了。
又一个孩子的梦被击碎了。
*
木屋的门向来是敞开的,季泱光着脚坐在地上玩家家酒,突然想起哥哥说这样会生病,于是爬起来吭哧吭哧地把拖鞋穿了,又努力仰起头看向墙面挂着的台历。
外婆每天都会撕一页,今天正好轮到五。
季泱认识的字不多,但看绘本时哥哥教过数字,为此老师还表扬她,奖励她全班第一朵小红花。
妈妈说过,只要自己乖乖的,哥哥就会回来。
季泱看向手背的贴纸,不由发愁,多少朵小红花才算乖?
想不明白。
缝纫机咯哒咯哒的声音遮住了屋外的蝉鸣声,很吵,听久了又觉得空,季泱抱着泡泡玩偶,心里又偷偷开始念只属于自己和哥哥的魔法咒语。
“圆圆!”
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穿过门扉,季泱惊喜回头,很快目光又黯淡下来:“程程哥。”
宋星程一只手背在身后,另一只手摊开冲她炫耀道:“你看。”
只见那只肉乎乎的掌心上画了个奥特曼,男生跑的有点急,汗水晕糊半条腿,可还是让季泱觉得熟悉。
“我向你道歉。”宋星程说,“世界上一定有魔法。”
没头没脑的一句话,大人可能会迷糊,季泱很快连接话端,委屈道:“圆圆试过了。”
“我们又不是奥特曼,哪会念几句就成功啦,你多念几遍不就好了。”宋星程说,“你先闭眼,然后大声念咒语,我保证这次绝对有用!”
见季泱仍是不信任地看着他,宋星程急了,捂住她的眼睛:“我骗你干嘛,再骗你又要挨顿锤……”
眼前一片黑,缝纫机的声音似乎停了,季泱的世界却突然丰富多彩起来。无数圆滚滚的音符跳跃、翻滚着从她面前经过,演奏出奇幻的咒语。
她像被谁换上一件公主裙,隐约嗅到熟悉的果香——
哥哥的味道。
黑雾退散,季泱猛地睁开眼,跟前不知何时换了个人。
季飞扬笑着揉弄她的头发:“喜欢哥哥送的礼物吗?”
*
“这什么东西。”裴顾北满脸写着“不喜欢”。
视频对面,又晒黑三个度的夫妻俩举着一串脸谱牛骨串珠项链,叽喳道:“多好看啊!”
为了征服儿子,看清楚更多细节,然后那张绝望的黑人脸谱猝然怼在屏幕上。
裴顾北秒切小屏,并觉得他爸妈审美疯了。
“又切屏。”妈妈可怜兮兮地说,“你都多久没见妈妈了,不想认真看看我这张美若天仙的脸吗?”
“天太黑,看不见。”裴顾北又说,“而且今晚我不想梦见两个土著头顶牛骨围着篝火振臂高呼hakuna matata。”
“……”妈妈愤怒了,“那也是美若天仙的土著!”
“奈奈不气。”爸爸接过话茬,“儿子,你在外面呢?”
“嗯。”一群小孩嬉闹着跑过,裴顾北稍微让开些,“刚从书屋出来。”
放假他习惯在书屋消磨时间。老头人懒,他也不爱说话,两人各占一个角落默默做手头的事,喧嚣被隔绝在木门外,竟有种闹中取静的闲适感。
他闲散地走着,看老街人群熙攘,听商铺牌桌哄闹,有一搭没一搭回爸爸的话。
他们还在讲非洲趣闻,裴顾北忽然打断:“你们看到成绩了吗?”
爸爸:“看到了,还是第二名,我儿真优秀!”
以前都是第一,你们却从来没注意。
裴顾北想。
“我退步了。”裴顾北说,“被人拿走三个单科第一。”
妈妈挤进镜头,戏谑道:“哟,是谁啊,第一次听你提别人。”
裴顾北已经游晃到夜市。
小吃摊排成两列,矮桌零零错错搭架在附近,各种食物味道混杂着薄烟卷进鼻腔,而后面部感受到一阵火热,像那个人的温度。
馋虫被勾出来了,裴顾北找块干净的桌子坐下,点了碗四果汤。
海石花熬煮刮丝的凉膏卧着乌沉沉的仙草冻、脆弹阿达子撞上三色芋圆,零碎水果粒混着薏仁、银耳等数种小料,最后浇一勺蜜,漾开一整个凉津津的夏。
妈妈还在等他的回答,裴顾北想了想,用力搅匀碎冰。
“一个喜欢捉弄别人,记性特别差劲的的家伙。”他垂下眼睑轻声道。
话音甫落,两道略显兴奋的步伐倏然停在身后,随后一个熟悉的声音穿过周遭闹嚷,震落手中的塑料勺,将碗中浮现的面容切割地支离破碎。
“老板,烧烤送这!”
裴顾北一怔,那道声音又起:“兄弟,拼个桌不介意吧,那边没位置了。”
介意。
裴顾北心想,某半瞎到底什么时候能配个眼镜。
像是期待那人见鬼的表情,裴顾北回头,正见喜欢捉弄人的臭家伙和一个小家伙眼睛亮亮地看着他,很快,大的笑不动了,小的瞬间像块芋圆滚进他的怀里——
“帅哥哥,你真的来看圆圆啦!”
哪怕别人吵得要命,季飞扬也只想用一个词语形容眼前的场景。
死寂。
“……圆圆,松手,女孩子家要矜持。”季飞扬顿时胃疼,“咱们去别的桌。”
季泱回头,没动:“可是哥哥,其他地方坐不了啊。”
季飞扬:“你先松手,办法总比困难多,大不了咱们蹲路边吃。”
季泱:“不要,太不优雅了。”
难道你一个姑娘家趴在臭男人怀里就很优雅吗!
裴顾北看看快尴尬暴走的季飞扬,又看看季泱,人生头回明白什么叫手足无措。
手机架在桌上,远在肯尼亚的爸妈观望全程,欣赏自家儿子僵硬的侧脸,快笑疯了。
最尴尬的时刻,烧烤摊老板端着三大盘烧烤风风火火走来,连声商量也没有,转头又风风火火地离去,把两人的退路用水泥填堵再焊死三面不锈钢。
“你就让人家坐嘛,别那么小气。”林奈揶揄道,“你是北北同学吧?”
季飞扬才注意到手机,干笑了声:“阿姨好。”
“嗨!”林奈凑近镜头,感叹道,“天呐老公,好久没见到这么正宗的亚洲小帅哥了,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呀?”
“我叫季飞扬。”季飞扬拍拍季泱的头,后者好奇地盯着手机看,嘟囔道,“黑黑的……”
“童言无忌。”季飞扬一把捂住季泱的嘴,“这是我妹妹,不好意思见笑了。”
“没事没事,兄妹俩都长这么可爱!别害羞,坐啊,北北往边儿让让。”
裴顾北:“……”
季飞扬没忍住看了眼裴顾北,心想好活泼的父母,好闷骚的儿子,肤色也不太像……真是一家人么?
裴顾北让出过道,于是季泱拖着小凳子,一屁股坐在裴顾北的右手边,完了冲他萌萌一笑。
亲哥牙都要咬碎了。
坐外边挡路,他只能坐对面,低声说:“我们吃完马上走。”
“嗯。”裴顾北低头嚼西瓜粒。
季飞扬拆开两只筷子,此人本领不亚于贝爷,贝爷是啥都能吃,他是谁都能唠。
没一会儿,就和裴顾北父母唠熟了,嘴叭叭讲,手不忘剔肉,堆在锡纸上让季泱用筷子夹。
桌子小,他尽量克制动作幅度,避免碰到裴顾北。
季泱边夹肉吃,边眼巴巴地望着那碗四果汤。
裴顾北被盯得不自在,说:“想吃?”
季泱点头。
裴顾北起身,季飞扬习惯性抓住他的衣角,又尴尬地松开了:“别给她买,晚上会闹肚子。”
“哦。”裴顾北又坐下了,“你哥哥不让买。”
就你长嘴了,还告状。
季飞扬瞪他。
裴爸裴妈给儿子讲世界见闻从来得不到回应,难得有个捧哏,聊得更起劲,季飞扬忙的烧烤都吃不上几口,裴顾北看他都累。
话题不知何时从野生动物又牵拉回夜宵三人组,林奈说:“扬扬,你跟阿姨说说,北北做啥了,我可没见过哪个小朋友那么喜欢他,向来碰见就跑,白脸僧面猴都没他可怕。”
裴顾北:“……”
季飞扬默默点开百度,看着跳出来的图片不说话了。
倒也不至于那么可怕。
他得出结论,是亲妈。
“因为!”季泱突然跳起来,原地转了一个圈,“叔叔阿姨你们看,圆圆的裙子漂亮吧,我哥哥和帅哥哥一起做的哦。”
放屁!
季飞扬内心嘶吼,都是你哥我一个人辛辛苦苦熬的!
“哇。”夫妻俩惊讶,“好漂亮!扬扬你手好巧,北北就……”
裴顾北放下汤勺,说:“我做精神上的鼓励。”
其余三人:“?”
还能把没干活说的这么清新脱俗?
裴顾北:“聊够久了吧,我挂了。”
林奈:“不要啊啊我还想再聊会——”
不顾妈妈的撒娇打滚,裴顾北无情摁下挂断键。
四果汤见了底,他收拾好垃圾,说:“我走了。”
季飞扬敷衍地挥挥手,然而裴顾北刚起身,就被一只小小的手拽住衣角。
“帅哥哥。”季泱递给他一只竹签,“圆圆请你吃烧烤,你等等哥哥。”
两个大人满脸问号地看着她。
季飞扬牙疼:“圆圆,人家可能有事,你别耽误他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季泱说,“哥哥怕黑,姥姥家黑黑的,你们是好朋友,帅哥哥就应该保护哥哥回家呀。”
自己挖坑自己跳的季飞扬:“……”
“我跟你哥……”裴顾北在季泱的大眼攻势下说不出口,犹豫后重新坐下,“知道了。”
他小口咬掉一片肉,似乎味道还凑合,于是慢条斯理地吃完,再开一盘水果忍者,竟真坐着等起来。
季泱高兴了,继续低头啃烤玉米。
自那天起,两人再没说过话,哪怕处在一个空间下,也互相当对方是空气,气氛一度降到冰点。
季飞扬想了三天,实在不懂裴顾北的想法。
他承认,医务室那会情绪上头没说清楚,但谁他妈知道龙溪不署名啊,又谁他妈知道裴顾北真能接受男人给他写情书啊。
季飞扬喝了一口冰水,凉凉地想,不会觉得恶心吗?
烤串明明很好吃,他却觉得没劲。
心里其实有那么一点点点的难过,好不容易重新有些起色的关系,不至于为这等破事全毁了。
收到情书之后过了几天?那几天裴顾北怎么看他?跟gay同床同枕时又在想什么……无数问题从脑中划过,季飞扬光一想想,就遍体生寒。
水瓶里波纹