云伯走进客厅的时候,景阑正在发脾气。
抹茶蛋糕几乎擦着云伯的脸飞过,糊到雪白的墙纸上,留下一滩绿色污渍。
茶几上的糖果撒了满地,打翻的牛奶从壶嘴咕噜咕噜涌出来,渗进印花桌垫,尔后滴答滴答落在地板上。
沙发上的枕头被景阑撕得稀烂,原本是用牙齿的,绸面的枕套怎么咬也咬不动,这才拿了剪刀,里面填着的细软鹅绒翻出来,夕阳余晖一照,一屋子轻盈飘荡。
景庭坐在他对面,安静看着他,也不说话,由着他闹。
等景阑满头大汗瘫在沙发上呼呼喘气,景庭才说:“闹够了,我们就出发。”
景阑一听,一下坐正了,腰板挺直,两只大眼泛着绿光,凶狠地瞪着景庭。
景庭于是改口:“没闹够,就继续。”说着还贴心地把自己这边沙发上的两个枕头也扔过去,示意景阑“继续”。
到底是才六岁大的孩子,哪里是景庭的对手,气呼呼地挓挲着两只小胳膊,上上下下地扑腾枕头:“非去不可?”
景庭点头:“非去不可。”
景阑泄了气,把自己摊成一张饼,不动了……
云伯趁机上前,搂着景阑去了更衣室。
收拾停当,景阑脸上恹恹的,才闹了一大场,显然已经精神不济。
儿童福利院今晚有一场汇演,景庭执意要带景阑去,不过是想让他散散心。
三年前,云谣病重离世,景庭被噩耗蒙头一棒打得魂飞天外,一蹶不振,每天失魂落魄,不是捧着云谣的遗像发呆,就是坐在云谣弹过的钢琴前落泪。哪里还顾得上景阑。
如此,景家上下愁云惨淡,景阑的性情终于大大地变化了。
等景庭终于回过神来,好像一切都太迟了。
不是没有反思与悔恨,他悔得整夜整夜睡不着。
云伯心疼景阑心疼得不得了,心疼景庭也心疼得不得了,回了云家再看到老爷子的戚哀,更是觉得心疼得没法说。
他只觉得自己一颗心,疼谁都疼不过来。
午夜梦回,那个自己看着长大的云谣小姐对着自己甜甜地笑,像从前一样喊自己一声“云伯”,醒过来的时候,每每老泪纵横。
到了福利院,景阑神色仍是恹恹的。
有个很可爱的小姑娘,许是觉得这个小哥哥好看,一边抱着妈妈的腿一边扭过小脑袋打量景阑,看着看着又有点不好意思,直往母亲身后躲。
大人们都被逗乐了,她母亲更是笑得合不拢嘴,宠溺地将她抱起来,在她脸颊上亲了好几口。
景阑一下冷了脸,转身谁也不搭理,走掉了。
景庭心口一阵阵抽痛,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。
表演开始的时候,景阑人虽然坐在椅子上,但显见是已经处在爆发的边缘,热锅上的蚂蚁一样,浑身不舒坦,右手死死攥在口袋里。
景庭知道,那个口袋里躺着一枚发卡,云谣的发卡。
算了,一会儿打个招呼,提前回家吧。硬逼着孩子出来,也许一开始就是错的。
不说儿子了,即便是自己,离开家太久,离开那个到处都有云谣气息的家太久,一样是浑身难受。
景庭有时候想,自己已经三十而立,都痛苦沉沦了那么多年,景阑不过才是半大的娃娃,怎么承受得住。
这么想的时候,他就觉得一把钢刀插在心口上,痛得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,更不知道该把景阑怎么办才好。
准备走的时候,却发现景阑忽然安静了,狂躁的气息收敛,睁了两个大眼睛怔怔看着台上。
景庭顺着看过去,是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在弹钢琴,技巧称不上高超,难得的是有气象,听得人心里柔软安宁。
景庭于是坐下来,陪着景阑听完。
那孩子安安静静弹完琴,鞠了个躬就下台了,下一个节目是大合唱。
景阑在合唱的歌声里,忽然偏头看着景庭:“我要他。”
景庭搭在座椅上的手颤了一下,恍惚间好像看见儿子小时候对着自己说:“我要妈妈。”
……稳了稳心绪,景庭回答:“可以。有条件。”
景阑又想发脾气,但还是忍住了,耐着性子问:“什么条件?”
景庭沉默片刻,还是说道:“去念商学院。”
商学院有预备班、少年班、青年班和国际班。
预备班收六岁以下的孩子,少年班收七岁到十七岁的孩子,青年班收十八岁到三十五岁的学员,而国际班也被叫做精英班,不限年龄,是从前三个班里优中选优。
景阑三年前就不去学校了,虽然景庭无论如何都能保证景阑一生无虞,可是为人父母,没有不为孩子操心的,景阑可以不喜欢念书,但他必须有所追求,有所寄托,有万念俱灰的时候支撑自己活下去的信念。
他不知道景阑的信念是什么、在哪里,所以他擅作主张,姑且想先送他去商学院试一试,是不做什么要求和指望的,却没想到景阑说:“我会进国际班。”
景庭带着景阑去见了院长。
院长楼笙十分和气温柔:“这孩子是我在郊外踏青的时候捡到的,那时候草长莺飞,正是三春新景,这孩子就随了我的姓,叫做楼新景。”
他将安静坐在一旁的楼新景揽过来,轻声问:“小景,现在有一个弟弟,邀请你去家里做客,你愿意去吗?”
福利院在办理领养手续之前,都会先让孩子去新家小住一阵,亲自感受一下,一定要孩子自己觉得放松觉得喜欢才行。
楼新景也知道现在是有家庭愿意领养自己了,他伸出手,捧着楼笙的脸,依恋地摩挲了两下,然后点点头:“我愿意。”
楼笙亲昵地蹭蹭楼新景,然后招呼福利院的另一位老师带着孩子先回房间收拾东西。
等楼新景走远了,楼笙静静看着景庭:“小景的眼睛其实是看不见的。”
云伯有些惊诧,这孩子一双眼睛明亮清澈,根本看不出来眼睛已经失明,心里的怜惜一时翻涌上来,不知道该说什么好。
景庭看向景阑:“你怎么说?”
景阑太小了,不知道自己胸腔里复杂的情绪都是什么,只能将脚一跺,带着些愤怒,又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,心口发堵,很难受,几乎是咆哮着:“我就要他!”
有景阑之前,云谣就经常来福利院,与楼笙很是相熟,有了景阑之后,云谣的身体每况愈下,想带着景阑一起来福利院的愿望,终究落了空。
现在楼笙静静看着这个发脾气的小男孩,在他眉眼间看到自己曾经熟悉的模样,心里于是宽慰了,带了几分逗弄他的心情问他。
“你愿意珍视与他的情谊,今天、明天直到永远?”
“你愿意信任他并以他为自己的荣耀?”
“你愿意同他共度欢笑与泪水、从容与艰辛?”
“在最好的日子和最坏的日子里,你都愿意爱他、信他一如往昔?”
“不论发生或即将发生什么你都愿意站到他的身边?”
景阑沉默着点头,脸上显出不合年纪的固执与倔强,给出了一个小男子汉所能给出的最重的承诺:“我愿意。”
楼笙搂过景阑,在他脑门上“吧嗒”一口:“真棒!小景以后就交给你照顾哦,要当个男子汉,答应过的话不可以忘记哦。”
景阑不习惯同人这么亲近,想挣开他,又忍了忍,默默地点头。
和院长好好告了别,一行人准备回家。
景阑当先钻进车里,坐到最里面,给楼新景留了位置。
云伯将楼新景小心塞进后座的时候,景阑两手小心翼翼护在四围,随时准备扶他,看他好好坐着了,就不再去看他,偏过脑袋去看车窗外面。
看着自家儿子这股别扭劲儿,再看看那个安静的小男孩,景庭有一瞬间觉得,也许这就是自己等待已久的转机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