池舟进了厨房,余下三人便依他的话,去了阳台赏月。
池家的阳台收整得很整齐,迎面是长长的双层花架,盆栽错落、花木葳蕤。洗衣机、晾衣架都归置在一旁,余出的空地提前准备了小桌和折叠椅。
旧楼没封防盗窗,临近高楼也不多,天色一览无余,呈现出深暗的灰蓝色,一轮浓月微黄,落在丝缕云间。
余青痕走在最后一个,合上阳台门,把空调的冷气和客厅中暖白的灯光都隔绝身后,在最靠后的一个位置坐下。
夜风不尽,比虫声缠绵。
前头的池羽方才出门时,把月饼、饮料挤挤挨挨地拿了一手,这会才堪堪放下,铺陈在桌面上,拎起一块月饼啃食。
“啊呜、呃,弥姐姐,青痕姐,你们吃不吃……”池羽咬了一口,刮破一点月饼皮,又想起来问。
“不了,谢谢。”余青痕也不是空着手出来的,端了一杯椰奶。
“我也不用,小羽你自己吃吧。”余弥也回绝,她那块凤梨馅月饼还没吃完,仍旧捏在手里。
池羽点点头,便乐呵地自己埋头苦吃起来。而余弥坐在池羽旁边、余青痕斜前一些的位置,正静静地抬起头看月亮。
余青痕看着她。
她的头发留得很长、很柔顺,却在月色下显得太轻,在风中浮荡,连带着连面庞也似乎透明。
让余青痕想起很久以前窥见过的,她同样透明的泪水。
于是余青痕忽然生出些冲动来,有些忘了身在何方,想要问余弥,到底是什么能让她一连避开自己两年?
但就在几乎要开口的瞬间,她身后的推拉门轻轻地响了一下。
她的冲动被打断了,余青痕转头去看,是池舟。
他莫名显得蹑手蹑脚,发觉余青痕发现了自己,还竖起一根食指,比在唇前,示意余青痕不要说话。
余青痕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,一边慢慢消散了方才忽而波荡的心绪,一边猜想池舟又有了些什么新花样。
果不其然,不出一秒,慢腾腾推上门的池舟便在她膝边蹲下,神神秘秘地从刚才背着的手里露出个盒子来。
月色在此时移了一寸,仿若注视。
池舟身上还带着淡淡的油烟气息,并不是难闻的那一种,只是叫余青痕忽然一走神,想起许多次嗅闻到的、信件上的灰烬味。
他打开盒盖,露出里面码得很整齐的月饼切块,每块都恰好地留下一点三角状的馅料,并且拿江米纸垫着隔开了不同的味道。
“说好要让你都试试看的。”池舟在月光下笑起来,比着唇形,把饭盒塞进余青痕手里。
不锈钢的盒子放在手心里有些凉,却又因为沾染过池舟的掌温,莫名显得有些热。
余青痕把它拿在手里,放在膝上,便忽然无言。
但这还不是结束,池舟可能真的有一个储物空间,从前带花,现在用来带饭盒。余青痕不过眨了眨眼,他便又轻手轻脚地掏出另一个饭盒来,同样打开,同样同气声对余青痕道:“我多做的桂花糕。”
那真是很小很少的一份了,放在饭盒里,没什么摆盘的余地,但仍旧能看出做它的人大概废了好一番功夫,才让那桂花花瓣堆叠得漂亮。
“班长,中秋节快乐。”
池舟再次笑起来,双眼弯弯。
面前这个人还是好奇怪。
固执地送花、固执地靠近,现在连送东西也要偷偷摸摸。
余青痕并不想明了这一分因为她的心情而克制的特殊,她猜池舟这个人大概有点过分,故意想要制造共同的秘密。
虽然她似乎也这样做过。
余青痕想着,将两个盒子叠在一处,学着池舟的样子对他比口型道:“我回家再试。”
“池舟,中秋节快乐。”
……
赏月的的时间放得并不长,因为小狗并不过中秋,不太理解人类盯住遥远的发光天体的意义,很需要出门散步。
池舟拗不过今天明显并不偏爱他的椰蓉,只得和余青痕散场。
“班长,那我送你下楼吧。”池舟边拿着牵引绳往椰蓉圆润的狗头上套边说,“你等我一下……”
余青痕便和余弥一并站在门边稍等了他一会,在身后池羽大声的“拜拜!”声中结束这次中秋晚餐。
可惜池舟争取来的下楼同行并没太多意义,因为很快他便又与余青痕在余青痕家楼下分别,察觉到一些住得近的不妙之处。
他走了,便只剩余青痕和余弥。
余青痕方才在外人面前克制的话,也终于能够说出。
“小姨,现在能跟我说了吗,为什么不见我。”余青痕没用疑问的口吻,只是在楼道并不明朗的灯光下,看着余弥,平铺直叙。
余弥叹了口气,犹豫道:“我……”
“小姨,别骗我。”余青痕说。
“……”
余弥便沉默了。
“好。”余青痕说,“那就让我来猜。”
“因为你不想见我了?不是吧。”
“如果是,你为什么来这里开花店?没猜错的话,你也知道池舟买那些花是想送给谁,对不对?”
“……还是说,秦安去找过你了?”
余弥抓着楼梯的手紧了紧,再抬起头来,余青痕才发现她眼圈早已经红了。
于是余青痕剩下的话没能说完。
“我……”余弥胸膛起伏了下,她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,缓了缓,才再度开口道,“是,秦安来找过我。”
在余青痕初三那年,不知何故,秦安不年不节地回了国,一回来便找上余弥,告诉她发现余青痕预填的志愿是七中。
七中是什么学校?虽然名义上同样在淮宁高中的第一梯队,但教学质量与一中可谓云泥之别,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掉出淮宁高中前列,余青痕这样的成绩,少考一门大概要去。
所以为什么?答案很明显。
七中在淮宁郊区,距离余弥居住的半山别墅,车程只要十五分钟。
为此,余弥迁往市中心。秦安得偿所愿,余青痕在一中入学。
但不久后,便出了余青痕想要参加化竞,拒绝秦安安排,在学校请了长假居家的事。
得知这件事的当天,余弥便想去见余青痕,却被秦安一连拦了几次,最后一次时,秦安站在她面前,问她有没有想过余青痕为什么坚持走科研道路?
余弥根本不答,骂他说小孩想做什么用得着大人天天纠结理由吗,余青痕不是做不到,余家也不是供不起。
秦安微微变了脸色,却回答说:
“不止因为你们余家是做药业的,更是因为你。”
“因为你这个天生体弱的小姨,所以余青痕非要这么做。”
余弥愣住了。
初听这话时是动容。其实余弥照顾余青痕的时候,身体已经不像先前那样差了,但余青痕竟仍然把这些放在了心上。
接着便是担忧。且不说余弥不是某种单一病症导致的体弱,光说倘若真走上了科研道路,哪里是余青痕想研究什么就能做什么的呢?
余弥不担心余青痕会一无所获,她只担心余青痕太固执。
固执且爱沉默担责的人,是容易受伤的。
余青痕还太小了,余弥不愿她这样早地做决定。
再说了,不考虑秦安的阻挠,照余荼的意思,她大概也是不愿意余青痕这样做的。
余弥叫回了在欧洲出差长达一个月的姐姐,连着失眠了两天,住进了医院,也不再联系余青痕。
只是终究放心不下,最后还是来小石青巷开了一家花店。
“……”
“就只是这样?”余青痕仔细地观察她的面色,没有察觉到说谎的痕迹,她没辩解自己想走化竞是因为余弥,只是反问。
余弥说了一长串话,已有些口干,转开眼睛,闷声“嗯”了一下。
“小姨。”余青痕像是叹了口气,“你知道吗,你状态很不对。”
“非常明显。”
“你是不是……”余青痕走近了一步,很久才低声问,“抑郁复发了?”
余弥骤然回头,问她:“青痕你怎么……”
“我看过你的病历。”余青痕垂眼道,“离开奶奶家的时候。”
那会的余青痕还小,没看清那是余弥多年前的病历,笨手笨脚地学人上网搜索什么叫抑郁症,查到很多危险的结果,担心得要命。
也为了找余弥,偷偷跑出去过两次,只是都没成功,余弥也都不知道。
“青痕……”余弥一时失语,又很快笑起来,宽慰她道,“其实不算复发了,只是有点征兆。”
“你看都两年了,我不是也好好的,还能开解喜欢你的男同学呢。”
但一定是有风险的,对吧?
不然你不会这样避开我。
余青痕明白,却也知道想要疗愈这样的疾病是不能强求的,因此她没有开口,只是侧过脸去,不着痕迹地用力呼吸了下。
开口问:“那你现在住在哪里?”
“就在巷口。”余弥说。
“我送你回去。”余青痕说完,便率先往外走。
余弥已将话都说开了,自然不再避开余青痕,她闷头走着,却又忽然开口,“你不用担心,我想学化学,也是因为我很喜欢。我不会……”
不会什么,余青痕没有说完。
但作为和余青痕最亲近最亲近的小姨,余弥一定懂得。
街道上的栾树静谧地在路灯下承载昏黄的灯辉,在把余弥送上楼前,余青痕说:“小姨,中秋节快乐。”
“还有,以后能去找你吗?”
“中秋快乐,”余弥站在楼梯口,闻言回眸朝余青痕微笑,一如当年,“当然可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