司无尘低低一笑，却并未说什么，朝着对岸的女孩招手。

“雪时，过来。”

听到师父的声音，雪时一下子笑了起来。她拍掉手上的粟米，飞鸟也跟着四散而去了，转瞬只见女孩掠过湖面的白色身影，是那么轻盈，像风中一朵零落淡雅的雪花。

“师父，要吃饭了么？”雪时跑回司无尘身边，期期艾艾地问。

“傻孩子，怎么光想着吃呢，”司无尘轻声叹息，“你住在我这里，都快把粮仓里的米吃完了。”

“师父不是说雪时要多吃点，不然就长不高么，这时候又来怪雪时胃口大了。”雪时摸了摸鼻子，小声咕哝着。

司无尘笑笑：“晚膳为师做了糯米滚蒸的蟹粉狮子头，还需文火焖两个时辰，不如趁现在来考考你，这段时日读书读得怎么样了？”

雪时目瞪口呆：“现在就要考啊？改天行不行？”

“怎么，是因为燕青给你的题库没带么？”司无尘一眼看透了她，“今日燕先生在这里，他博览群书，最擅长这些舞文弄墨的功夫，就由他来考你。”

雪时心里咯噔一声，不情不愿地朝着燕溪山行礼：“还请燕先生手下留情。”

“雪小姐不必紧张，这读书做学问么，譬如夜行，灯火虽然微薄，却能照亮人的前路，即便问到小姐不会的，小姐也不必觉得丢脸，只要能从错误中及时地查漏补缺，对小姐的功课也是大有裨益的。”燕溪山是个老学究，说到这里已经眉飞色舞了。

雪时在师父身边坐下来，点了点头：“燕先生，你问吧。”

“先说这钱币考，自太古以来钱币兴，以聚天下之货，在神族历史中钱法屡次更迭，通则国富，塞则民困，这历朝历代的钱币之制，你可知道？”

雪时摇头：“我读过钱币考，可是一个字也看不懂啊。”

燕溪山尴尬地笑笑，继续问道：“那么再说这宗庙考，神族历来崇祖考，严祭祀，依官制，当以皇权为尊，天帝七庙，神尊五庙，上仙三庙，不得徇私僭越，此乃系人心，固国本的重要举措，多有礼节繁缛，你可愿说说，这宗庙之礼的根本所在？”

雪时仍是摇头：“这本书却是未曾读到的。”

“成天想着吃和玩了，哪里花心思在读书上。”一旁的司无尘凉凉地插话。

燕溪山素以温和好脾气著称，不愿多加责备，连忙提议道：“宗庙考对于雪小姐来说或许太过晦涩，那么雪小姐只需说出近日读的任意一本书，其中讲了些什么，雪小姐又从中悟出了什么，这样如何？”

雪时认真地想了好一会儿，方才说道：“实话说，师父布置下来要读的书，什么《史传》，什么《政要》的，雪时看了一遍就全都忘了，好似没有读过一样。既然读了也会忘，那么为何要读？雪时以为，每个人一生值得读的书，大概只有寥寥两三本而已。”

“噢？雪小姐认为，哪本书是你值得看的书？”燕溪山惊讶道。

“《长留兵法》，”雪时高兴地说，“实在是一本真真正正的好书。”

“原来雪小姐对兵权谋略感兴趣。这《长留兵法》是神武年间长留神尊率军平定八荒时所撰，最初只是记录在一本破烂的书册上，长留神尊羽化之后，这本书册流落凡间，几经周转竟到了那时凡界的人皇手里，人皇于圜丘祭天以告神明，神族方能将书册收回，这本书也被后世誉为兵家集大成之作，如今已成了长留仙门开宗立派的根基了。”燕溪山微笑道，“兵家之道，无非是知兵、料人、守阵、追击几个方面，就说这守阵之道，道理也很简单，‘不可胜者，守也；可胜者，攻也’[1]；当年长留神尊于少阳山下与鬼族十万大军决战，他深知敌寡我众，没有鲁莽专断，等到天黑下来，命全军夜燃火炬，鸣金擂鼓，凭着一式丹阳火牛阵吓退了鬼族将领，乃是神族历史上有名的传奇之战。”

“这一战雪时也读到过的，”雪时摇头，“可雪时认为长留神尊做得不对！”

“这……有何不妥？”燕溪山很是诧异。

“少阳山一战长留神尊虽然胜了，却让鬼族将战线退移数千里，都快回他们的大本营了。那时长留神尊领的军命并不是吓退鬼族，而是将鬼族一举歼灭，少阳山下的那十万鬼族大军几乎相当于是倾巢出动了，好不容易把他们给引出来，长留神尊却靠着虚张声势的小把戏又把他们吓回去了，表面上是取得暂时的小胜，实则却是错失了大胜的战机，以至于后来长留神尊再想找机会诱引鬼族出来，已是十分困难。本来可以三月就能打完的仗，生生拖了五十年，这五十年里，浪费了多少粮草和军备？更别提那些无故牺牲的战士们的性命了。”

“虚张声势的小把戏？”燕溪山一愣，登时大笑，“雪小姐不愧是神尊的徒弟，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！”

神族人都知道月寒神尊崇尚武力，并不认可长留仙门提倡的迂回战术，兵以速策，在他手里，没有七天内打不下来的仗。至于长留神尊开创的各式守阵，于他而言，只是庸者的权宜之计罢了。

“是么？”雪时悄悄地抬眼，用余光去瞥身边的师父。她看见师父淡淡地笑了，似是对燕溪山的话感到满意。于是她也心满意足地勾起了唇角。

“在雾栖苑住久了，确实是越来越像我了，”司无尘点头承认，“你能读懂兵家权谋，看来这段时间的苦学没有白费，也算有所小成，接下来就该去习武了。”

“啊？这么快啊？”雪时小声抱怨着，“我还想去找燕青玩几天呢。”

“找那个混世魔王？”司无尘斜看了她一眼，脸上似笑非笑的，“然后你们又一起寻欢作乐去？”

雪时吐吐舌头，乖巧地闭了嘴。

“你虽然年幼，但武学开蒙还是要趁早，”司无尘道，“从明日起，去摘星岭找你的大师兄陈千隐吧。”

……

摘星岭地势险峻，通往山顶的道路两旁危崖万仞，犹如刀削，沿路又有怪石参差，枯松倒挂，陡峭无比，又号称为“生死茫道”，但只要上了山，走入林间，却是另一副景象。在森林的深处，古木参天，涧水泠泠，美则美矣，却莫名有股阴翳森寒之气，因而这片林子又被称为“鬼哭林”。

簌簌的剑击声响起，一排林木竟然同时从中间截断，在半空中有所迟滞地悬停了一瞬，而后轰然倒地了。黑衣的剑士收起剑，拍掉落在身上的树叶，站了起来。他未戴面具，露出如画般清冷俊逸的面孔，忽然感应到了什么，伸手用力按在震动不停的剑鞘上。

“承影含光，你又在思念谁呢？”剑士喃喃着。

“千隐。”白衣神尊从远处走来，右手牵着一个穿浅紫色衣裙的女孩。

“师尊，这位是……”陈千隐面露一丝疑惑。

“这是你的师妹，雪时，”司无尘笑道，“在大选开始前，就由你来教她剑术。”

陈千隐摇了摇头：“师尊，弟子做不到。”

“为何？”司无尘笑容不变。

陈千隐看了看表情天真的女孩：“师尊可否借一步说话？”

司无尘还未开口，雪时便抢先道：“大师兄若是有话要和师父说，该由雪时回避才是。”女孩说完行了一礼，慢慢地退了出去。

“还好，是个听话的孩子啊。”司无尘微微笑道。

“师尊为何要让我来教她剑术？”陈千隐面无表情道，“师尊明知道，她是将离的女儿。”

“是与不是，有何区别？”司无尘低声说，“本尊方才见你已经拔出了承影含光，看来你的心结已解，又何必推拒呢？”

“不，弟子的心结始终解不开，它一直在那里，弟子只是刻意无视了它，如此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下去。”陈千隐语气平静，“既修的是忘情剑，那么过去的一切，理应被舍弃，既然割舍了，又何必执着？弟子曾无数次问自己这个问题，可又像是被这个问题缠上了，无从找寻答案。弟子总能梦到一个凡间的宅院，荷花开了，阳光很暖，而她也在那里。于是弟子也被困在那里了，走不出去。”

陈千隐的表情忽然出现一丝裂痕，血意与痛苦从清白的瞳仁里涌上来：“弟子……或许真的爱过她……”

司无尘安静地看他良久，忽然笑了：“什么是爱？爱是凡人低贱庸俗的情感，你是修道之人，何来爱的能力？你找不到过去的记忆，就在这里怨天尤人？无能的废物，若是本尊将你的前世陈昔迟的所作所为告诉你，你是否还会困顿于此？”

“我的前世……”陈千隐猛地抬起头来，“师尊，你实话告诉我，陈昔迟是否爱过将离？”

“从未。”司无尘缓缓道。